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蕙风词话》
我本是一名毫无名气的剑客,但自三十年前弃剑练刀,便再也没碰过那柄竹马。 竹马,是一柄剑的名字,一把不为人所知的剑的名字。不为人所知,不代表它不好,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剑实在太多,锋利的轻薄的重的钝的长相奇怪的,应有尽有。 而这个江湖偏科比较严重,侠客千万人,其中剑客就占了八成,不是剑客但喜欢别着剑装帅的又占了一成,最后一成,也只是因为太穷买不起剑,只好改练其他兵器而已。造成这样的局面,我个人觉得,应该怪蜀山的老掌门,当年一人一剑挑战江湖实在风光无两。 很巧的是,他的佩剑,叫作青梅,名字和我的竹马相对应,但是其位列神兵榜榜首,制榜人对它的评价只有寥寥几字,历代蜀山掌门佩剑。 世人既不知道那柄剑的重量长度,也不知道那柄剑是否锋利。由此可以看出,剑的世界里,持剑人的个人素质远比剑的自身质量来的重要。 我严重怀疑,就算蜀山掌门丢三落四不小心将青梅弄丢了,趁着四下无人,折了一段树枝硬要说那是青梅,是天下第一剑,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不改练刀法,竹马有一天,会不会也名垂江湖? 想了想江湖上剑客的比例,感觉自己在做春秋大梦。 其实一切的最开始,我并没有练剑。说起练剑,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故事。 我出自一个书香世家,希冀有一天可以考取功名。在这个世界,武夫出名很快,死的也快,文人虽然不容易熬出头,但胜在安全,而且这个世界上文人其实不多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哪有时间和耐心如我这般细细啃书? 我原以为,文人方面竞争比较小,我出头的概率就会更大一点,只可惜,我突然死了。 据统计,江湖上的意外死亡,绝大多数是两种情况,一是仇杀,二是情杀。前者因恨,后者因爱。我一介书生,瘦弱不堪,自然不会指望有女侠愿意垂青,先排除了情杀的可能性,书香门第,也犯不着与各路好汉走一道,又排除了仇杀的可能。 我这样与世无争的人都会死,只能怪江湖太险恶,我点实在太背。 所以我认为我一定是被人阴了,而且也想不到有谁会故意设局阴我,顶多,我算个附带的,突然感觉自己很渺小。 竹马一剑,自我记事起便在书房摆着了。据说是某位铸剑大师所铸,竹马的名字也是那位铸剑大师所命。我感觉很不妙,仔细想想,天下第一剑叫青梅,而我们这把剑叫竹马,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再者说,我们一家老小都是念书的,摆把剑是什么意思?当书签?也未免太大了吧? 年幼的我常在书房翻箱倒柜,想找一下有没有足够大到让竹马可以当书签的书。我父亲觉得我挺古怪,说我这个人静不下心来,一点也不像他。 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觉得他也挺古怪,先是别人送他剑,他收了,后来据说还给我定了一门亲事,女方还出自武林世家。 我曾经天真的以为,像我这样注定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娶妻娶贤,至少也应是一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所以这事儿无异于晴天霹雳。 可最令我绝望的是,我听到过一个小道消息,讲是我的未婚妻脾气不好,性子执拗,偏偏拳法如风,剑法如神。 当天我认真恳求父亲为我退婚,理所当然被我古怪的父亲拒绝了。很快,就在三天之后,又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对方听闻了小道消息称我瞧不上她,脾气犯了,把婚约时间从五年提前到了三年,说是尽快把我绑在他们家,好折磨我一辈子。 所以说小道消息误人呢?我很难受。 第四天,一夜秋雨,有个陌生人满身酒气,提着长剑来到我家,他听闻小道消息,我们家有一柄剑叫竹马,点名要来看看。 那人神志不清,精神萎靡不振,若不是那身白衣极为鲜亮,被当作乞丐也未可知。我父亲许是见我个性太古怪,以后出身社会会吃大亏。于是想要做一点言传身教的事情,试图改变一下我,便将那人迎回了家,吩咐好生招待,但是不知为何,父亲从头到尾都未提及竹马二字。 有酒,有剑,有点讲不清楚的小矛盾,这三点在一起,便有了江湖上的恩怨。 往往恩怨易结,但不易解,毕竟我家三十多条人命,我不愿意解。 借着雨后的黑云,我拿着书房的竹马逃离了家乡。我不敢回头,一路隐姓埋名,那时候,我只当自己和那三十多位亲人一同死了。心既然死了,就没人可以让我活过来,等我一剑取那白衣魔头的首级后,也许才有转机吧? 这,就是我练剑的故事——死后练剑,剑不成,不苟活。 但我的心还是差点被唤醒了。 那年春山明丽,我修炼剑术有成,正欲离开荒无人烟的山谷,去看看被我口诛笔伐,并惹得天下人追杀的那个白衣人活得怎么样了。希望他还没死,不能亲手杀了他,我很难重新活下去,我如是想。 其实这个世界上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就是书生,但得罪一个书生一定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毕竟笔在我手中,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既然毁了我一家,那我自然要先毁他一生赚够了利息才符合道理。 只是我实在心善,不忍心再向他多要利息,也希望他可以脱离人世苦海,于是准备拿着竹马亲自去帮助他。 春雨潇潇,山路难行,行走的时候需要留意,别失足滑落山崖。 我走出山谷,才一转身,便见一女子跌落山崖。心善的我站在原地想了想,认为还是帮助我仇人脱离苦海要更急切些,便没理那姑娘。 再者说,对方可是一位娇滴滴的姑娘,救上来以身相许怎么办?就算她不介意,可我是一个已死之人,总不能和别人结冥婚吧? 那白衣人居然不穿白衣了,手里的武器也换成一把刀,叫我好生寻找。决战那日春雨不止,春山明丽,已是第二年的春天。 照常开场白,各自站在山崖的一端,按照惯例,先夸耀下自己的武器。 我说,我手里的是竹马,青梅竹马的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竹马,他说,我手里的是刀,。 感受到他极为低下的文学素养和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还拿出来说的智商,我突然感觉我是不是有点欺负他了? 但是不杀他,我不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 开打,我以最快的速度出剑,那时候我感觉我的剑法应该已经在江湖上属一流了,内心有点得意,而他只是随手拔出了刀。 然后我败。 春雨潇潇,山路难行。 我以一种极为不雅的姿势跌落山崖,他忙伸出不握刀的左手想要拉住我,我眼前一亮,拔出剑便砍向他左手。 然后,他把手缩了回去。 我一面觉得他那人人品不行,哪有救人还半途而废的?一面又觉得自己的剑还不是很快,有点惋惜。 隐约听见他说,怎么你们一家人都这样古怪?决战老爱挑山崖不说,自己跌落悬崖还喜欢刺我的手。 难道我家除了我,还有谁逃出来了吗? 就算逃出来,类似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也差不多该死了吧? 我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在疼,睁开眼睛,发现入眼之境有些熟悉,这山山水水有些熟悉,这地上墙上的剑痕有些熟悉,恍然,有些巧,我居然在自己以前练剑的地方。唯一不熟悉的是,练剑的人是个娇滴滴的姑娘,而她,好像在学我的剑? 我仔细想了想,虽然她救了我,但我也借这满山谷的剑痕与她练剑,可以说是两清,我与活人的世界依旧没有瓜葛。 她练剑很拼,犹如我受伤以前。她跌落山谷的情况也同我的情况有些相似——仇人一刀,春雨路滑。 我似乎找到了知音,拖着半残之躯,饶有兴趣问她。 “你是怎么招惹上你仇人的?” 她剑舞的生风,嘴里不得两个字,“灭门。” 我有些激动,激动这个词,与冷静相反,属于一种强烈的情绪,要知道我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了,这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于是我非常高兴地问她,“快说快说,被灭门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是不是有点绝望?” 她白了我一眼,可能是觉得我太古怪。 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她有一种我家里人的潜质,就是觉得我古怪。我想到,若不是我已经死了,或许还可以…… 算了,既然死了就别想这些事了。 又过了半晌,她终于停下来休息,说道:不是我被灭门,是我未婚夫家被灭门。 都有了未婚夫?我突然感觉自己在自作多情,于是不怀好意说道,那你未婚夫好菜哦。 我突然觉得这女人有点傻,居然为一个没多大关系的人将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除非……她未婚夫很帅。 于是我便问她她未婚夫的相貌,并说道,“所以是你仇人拆散了你的姻缘,你才对你仇人怀恨在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头,再低头,有些没底气道:“我没见过他,亲事定下之后,我们相见之前,他一家便已被灭门。”话语中尽显哀怨。 我突然感觉有点心疼,但很快便将这种死人不该有的情绪驱逐出去,此时此刻我觉得她真的很傻,居然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完完全全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江湖上这种事情实在太多,像她这样的女人肯定也还有不少,于是过了两三天我就失去了刨根问底的兴趣。 我陪她练了三年剑,她不怎么说话,我也懒得说,毕竟大仇未报,岂敢懈怠? 三年后春雨,她说她剑法已到瓶颈,要去杀她仇人,我想了想,将竹马解下来递给她。我的仇人等级实在太高,所以我不是很急,她和我练了三年剑,杀她仇人应该不是太难,竹马在手,只是确保万无一失罢了。于是我对她说,快去快回,若是三个月没回来,我便当你死了,那我报仇的时候,若是有空,就顺便帮你报一下。 她不说话,只是蹙眉,我没太在意,这样的时候换了我压力也很大。只是万没想到她蹙眉是觉得此生报仇无望,此次只身前去,只为了赴死。 她犹豫再三,还是收下了竹马,走的很是决绝。 又剩我一人,目光随着她远走渐渐涣散。我才意识到,我好像是一个已死之人,怎么最近念头这么多?于是忙不迭将自己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压制住,但不知为何,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小小的念头——等她回来。 等了六个月,那残存的一息念头也随时间,受尽折磨而灰飞烟灭,我感觉自己这次,好像比以前死的更彻底一点。 别傻了,我的生死怎么会受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影响? 突然怨愤难平,我提着树枝,找向我的仇人。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要容易许多。我仇人依旧一身麻布衣服,手里拿着一把刀,只是,背后背着的是竹马。青梅竹马的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竹马。 未婚夫一家被灭门哦。 突然明了,但出奇的,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叹惋,甚至说我感受不到自己的任何情绪,那感觉,就像,自己死了那样。 我仇人取下竹马,问我,”这柄剑应该是你的吧?“ 我点点头。 “她叫我还给你。” 在这个时候,请允许我再中二一回。 在我放下剑的那一刹,世上便再也没人有资格让我重新拿起剑。 在我放下那段情的那一刹,世上便再也没有人有资格让我重新拾起那段感情。 在我决定自己已经死了的那一刹,世上也许有一个人还可以让我活过来,但那人呢? 于是我对我仇人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我以后改练刀。 在我手无寸铁的时候,我以为他会趁我不注意一刀劈了我,因为我就比较喜欢做这样的事情。哪曾想,他说,好,你要是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来找我吧,我还给你。 我完全没注意到他似乎对这柄剑并不眷恋。 我嘴唇蠕动,她在哪里? 他想了想,好像又一次跌下山崖了? 选在山崖上决斗有一个好处,就是即便打不过对方,也有可能和对方同归于尽,选用竹马,可以让同归于尽的概率再增大一些,只是我们都低估了我们的仇人。 他突然说道,当年失手灭掉你们家是我的错,背后确实另有隐情,有奸人陷害,但那是我和我仇人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你要报仇,我随时等你来。 我觉得他也挺傻,要是我,就一刀斩断,斩草除根。 我觉得我也挺傻,相处三年都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谁,否则,我断不会让她单独出来。 我回去练刀,刀意纵横,却始终不够恣肆,地上墙上的剑痕,我一点也没敢破坏。 再后来,山谷中来了个记忆模糊的蠢姑娘,说她要练剑为她的未婚夫报仇。 我说我就是你的未婚夫,她说我未婚夫早就死了,何况,就算不死,我未婚夫家里可有一柄名剑,怎么也犯不着练刀吧? 我当时就想拿出竹马给她看,突然发现竹马还在我仇人背上。 于是我沉默,她也沉默,随后她问我:“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该来这里,这里是我练剑的地方。” 我愕然。为一个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值得吗 我的刀很快,却不够洒脱淋漓,是以并不商城,我知道此生报仇无望了。 她要赶我走,她说我总在一旁让她分心。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书读的多的用处了,我骗她说,你的仇人现在用刀了,你需要适应刀法,才能知己知彼,而我就会刀法啊。 她想了想,把我当成了她的仇人。 我原本以为她的记忆会一点点清晰,却发现在她把我当成仇人那一天开始,她的神智反而模糊了。 她真正把我当成了仇人,好多次我险些死在了她的剑下,但陪她练剑还是挺满足。 没来由的,我听说江湖排名第一的青梅打卷报废了,现在天下第一名剑叫竹马。 我呵呵笑了起来,小道消息真不靠谱。